水镜族族长抚着长须,犹豫不决:“我儿深明大义,只怕此举,对女儿家的名声有损,以后再说出去,便是嫁过人的女人了……”秦雪若闻言大笑:“名声?恐怕我的名声再差也差不过我的夫婿。再说了,我俩刚好做一对声名狼藉的恶煞。”...
秦雪若的未婚夫死了,她很开心。
她知道幸灾乐祸不好,并且这位未婚夫没有开罪过她,认真想来他也算是为国捐躯。
可是,秦雪若一想到,自己的人生之路伴随着未婚夫禹应焕的死亡迸发出可期的辉光,便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哦,可能是嘴唇抽筋了吧。
只是,她连日以来,做了许多雷同的噩梦,噩梦中无一例外有着一副乌木棺材,从棺材内部发出沉闷的异动响声,像是有人从内部试图开启棺材……
棺材内封着的,除了死人,还能有谁呢?
梦中的秦雪若似乎是被魇住了,饶是冷汗淋漓,还是被定坐在棺材前,四肢麻木没有知觉,眼睁睁地看着棺材盖被顶掉……从中伸出一只青白的、没有人气儿的手,如同蜿蜒狩猎的蛇,扼住她细嫩娇柔的脖颈——
“我死的好惨……你下来陪我……”声音沙哑得如同枯木。
这一切真实得像她被杀了一遍又一遍。
她记不住梦里诈尸的人的脸,却记得灵堂的布置,和灵位上的泣血大字——
“戍北军禹应焕将军之灵”。
是的,是她的未婚夫。
秦雪若体质特殊,有时候机缘巧合会做预知梦,无论是期盼或者不期盼的,都会如期发生。
未婚夫死而复生诈尸还找她索命这种事一遍又一遍梦到太吓人了,怎么想都不可能真实发生,秦雪若给自己壮壮胆,准备仍尽一尽礼节,前去奔丧。
北风卷地,常年驻守天脉的戍北军一片静默凄哀。
天脉是珨国北部绵延百里的山脉,巍峨耸立,中有清泉潺潺而出,相传女娲娘娘通过天脉山水赐福人界庇佑世间,隔绝极北区域的瘴气,因而驻守天脉防止异动是珨国代代君主之要务。设立戍北军,由太子亲任主帅,四大伯侯及十大家族每代进献幼子于戍北军五年,既为历练,也为制衡各方势力。
近日,天脉有异,北方阵统领禹应焕轮值巡山,突发异象,地动山摇,山脉顶部终年不化的厚厚积雪崩落,发生了数年难见的雪崩。
巡山小分队有的被埋了,有的侥幸逃出生天。
也许是禹应焕应对雪崩的经验不足,也许是反应慢了半拍,被厚重积雪扑面掩埋。
等到雪崩过去,残存的巡山小分队与大营援军搜救挖到禹应焕时,他已浑身僵硬青白,人走了有一会儿了。
禹应焕身份不低,除了是戍北军北方阵的统领,还是北伯侯的幼子,虽然是人尽皆知的不受宠爱重视,到底北伯侯之子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主帅寒浞须给予他应有的哀荣,令全军致哀,择日发丧。
戍北军专用的信鸽自天脉出发,一路飞往更北的地方报丧,另外一路向南翱翔,将消息传递给与禹应焕定了亲事的水镜一族。
珨国十方大族,各有过人天赋,如水镜族善占卜医药,逐风族善骑射奔袭弓弩制造,有熊氏力大无穷,赤水族善泅水……十家族不领具体官职,各坐镇一方,在家国有需之时挺身济世,即便是君王与四大伯侯对他们也多有依仗。
水镜族与北伯侯结过怨,一结便是结了几十年,为了化解宿怨,今任珨王特意赐婚,结两族之好。谁知那北伯侯禹黑虎小肚鸡肠,特将他最讨厌的幼子禹应焕指给了水镜族荣宠无上的圣女秦雪若,以作羞辱。
在整个大珨国,禹应焕的名声应该就稍微比阴沟里的臭虫好一点点。
不愿再起纷争冲突,水镜族忍了,秦雪若没少为此事流过泪,大局为重,为了全族仍无奈地接受了命运,没少参拜女娲娘娘求事情来个峰回路转。
一接到声名狼藉的未婚夫的死讯,秦雪若就笑出了声。
女娲娘娘显灵了,就是好像显得有点不太道德。
禹黑虎夫人生到幼子禹应焕时难产血崩而亡,因而禹黑虎厌弃极了这个幼子,在禹应焕年方十六时便冰冷地将他丢到了戍北军为质,不管不问。
很难说禹应焕糟烂的为人与其缺失亲情之间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因为一般缺爱的孩子要长成禹应焕这般地狱恶鬼的模样也不简单。
禹应焕活得像一条野狗,很用力,很努力,姿态也很难看。他好争嗜血,军中普普通通的比武,他也要将对手打到血肉模糊命悬一线,还曾在比武中将一同入军为质的东伯侯之子姜故烨硬生生撕咬下一块血肉;他对敌人冷血到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在与来犯的夷族短兵相接时,亲手剥下战俘的头皮悬于马头,层层叠叠,……
没有狼的孤勇狡黠。
纯粹是没有爹疼娘爱的,哪里有口热乎血腥气就扑上去咬一口的狗,没有家,饱一顿是一顿。
秦雪若最开始打听到未婚夫的为人,心想着不能人云亦云,要眼见为实,在戍北军的一次凯旋中悄悄混入人群想看未婚夫一眼。
为首的年纪较大,不怒自威,披风烈烈的定是太子寒浞。
哇,有个人高马大明眸如星的,是不是她的未婚夫?旁边的百姓说那是西伯侯之子娈彻。
哎旁边那个眉目温柔,但是又自带三分疏离感的小将军是她的未婚夫也不错啊!百姓说那是东伯侯之子姜故烨,当今太子妃是他的姑姑,太子是他的姑父,这样的人普通女人想都不要想。
秦雪若作寻常女子打扮,粗衣布履,难掩娇俏天真,一个两个俊俏飒爽的小将军和她都没关系,她丧气地撅了撅嘴:
“那到底哪个是禹应焕啊……”
“喏,那个。”
好心的大娘给她指了个方向,在主帅身后那排的最边边。
秦雪若顺着望了过去,没注意到脸,只见一个甲胄上满是血迹的身形挺立于马背上,浑身是抹减不去的肃杀之气,马头上,系了一圈随风招展的东西。
是什么罕见的装饰品吗?
秦雪若好奇细看,随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手脚发麻,差点在人堆里呕出来——那哪里是什么装饰物!分明是人的皮肤!
禹应焕身后押着被重重手铐脚链束缚着的俘虏,成王败寇,俘虏口中还骂着些腌臜不堪的话,禹应焕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波澜,没有偏转身体,凭着听声辩位,便精准地将手中的长枪送入俘虏的心脏。
鲜血四溅。
一个活生生的人顷刻之间便在秦雪若面前死去。
她惊骇地捂住嘴巴,却已然吓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时候,看到禹应焕漫不经心地继续骑行,她便知晓,生命的血肉与温度在这样的人面前不值一文,杀人对他来说如同杀鸡杀鸭。
即便杀的是俘虏,秦雪若也同普天之下的百姓一样,认为此人冷血嗜杀,不像个人。
想到要嫁与这样的人,秦雪若回去后连着哭了很多天。
她是水镜族圣女,也许得了女娲娘娘的怜惜疼爱,她占卜的天赋之强百年难见,甚至在她的族长父亲之上。
然而占卜者不能自卜,秦雪若曲线救国,毕恭毕敬地给女娲娘娘上了香,拿起蓍草卜问禹应焕之事。
卦象显示,天煞孤星,七杀命格,克父克母克妻克亲克友,主打一个平等地克所有人,谁靠近他他就让谁倒霉,宛如扫把星降世,身边的人全会被他克成短命鬼。
秦雪若的占卜从未出现过错误与偏差,她登时心如死灰一头栽倒在女娲神像前,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还好水镜族族长心疼女儿,定亲之后,迟迟不提完婚一事。
可此事始终如同一柄悬在秦雪若头顶的刀剑,令她惶惶不可终日。
如今苍天有眼,女娲娘娘显灵,收走了这个近乎魔鬼一般的人物。
欢喜之余,打听到了北伯侯那边无甚动静,甚至不亲自露面迎灵,只派遣了使者,秦雪若心里莫名得为素昧平生的未婚夫泛起了酸涩:
“哎,他也是个可怜人,死了身边也无亲人相伴。这样,反正人都死了,我便以妻子的身份前去抬棺奔丧,等于是我们水镜族践行诺言完婚,在外也博得了个重情重义的贤名。”
秦雪若还打了别的算盘。
她不想嫁人,在族中二十年如一日的平静生活已然很满足,她只想好好利用自身天赋造福一方,行医救人,趋吉避凶,所谓婚姻对她来说不过是君命和束缚。
禹应焕已死,嫁与不嫁只是名分上的事,就算她平白担了个寡妇的名头也不要紧,以她的身份地位照旧能留在水镜族中自在生活,日ʝʂɠ后若再有姻缘困束,还可以用对亡夫一往情深这般的托词获得另一方自由。
水镜族族长抚着长须,犹豫不决:
“我儿深明大义,只怕此举,对女儿家的名声有损,以后再说出去,便是嫁过人的女人了……”
秦雪若闻言大笑:
“名声?恐怕我的名声再差也差不过我的夫婿。再说了,我俩刚好做一对声名狼藉的恶煞。”
水镜族族长远远执拗不过秦雪若这个犟种,便随她去了。
秦雪若见不得禹应焕父家那边对他的轻贱,她生在和睦之家,不能理解父亲对孩子这般发自内心的厌恶,她虽然害怕禹应焕,也人云亦云地将禹应焕视作恶鬼,到底“未婚夫”这个身份与随便一个路人甲不同,当他死了,她还是为他生出不平之气来。
斯人已矣,礼节是做给活人看的。
她偏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将丧事喜事一起办了,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大队人马一路从南方行至戍北军驻守的天脉,她要让天下人晓得,跟她秦雪若沾边的,属于她秦雪若的东西,是任何人都要高看一眼的。
北伯侯彻底无视这个儿子又如何?他可是他们水镜族高贵的女婿啊!
奔丧队伍也是送嫁队伍,秦雪若此举震惊世人。
百姓们由南至北,津津乐道,衍生出了十几个版本,最后竟口口相传北伯侯之子与水镜族圣女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一朝天人相隔,水镜族圣女痛不欲生,以婚嫁之礼跨越山海完婚并送葬,情深感动天下。
沿途的话本子,秦雪若也让随行侍从给她买了几本,言语生动,情节跌宕,她成了看自己同人文看哭了的第一人。
也许是看话本太投入,秦雪若彻底入了戏,当真代入了情深似海的女主角,拜见主帅寒浞与三军之后,踏足停了禹应焕棺椁的灵堂,秦雪若踉踉跄跄,扑跪在地。
脑海中闪过不同版本的话本子,那些情节的共同特点是,女主角千里迢迢来到了男主角的灵堂,要哭,要悲伤。
最好是说简单有力的金句,说不定能流传千古。
秦雪若挤出了两行清泪,宛如唱戏,铿锵道:
“禹应焕,我来嫁你了——”
三军无言。
片刻后,空气中弥漫着眼泪的味道。
还有些年纪小的士兵吸着鼻子,用袖口拭泪。
此番深情,足以让猛男落泪。
寒浞虚虚扶了秦雪若一把,感叹于水镜族对此事的重视,神色复杂难解。
什么时候他们感情这么好了?
还是说,水镜族与北伯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暗度陈仓了?
“圣女节哀。”寒浞给手底下人递了个眼色,随身亲卫心领神会,微微点头,他会好好看住这位圣女。
“不,从此刻起,我不再是水镜族圣女,而是禹应焕的未亡人了。”
秦雪若越演越来劲。
旁人只当她是情深不可自抑,又是好一番劝慰。
直到夜幕降临,按照珨国习俗,只能由亲人进行守灵,秦雪若孤身一人,身着与周围白森森的一切格格不入的血红嫁衣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有一点害怕。
黑色棺椁,白色灵幡纸钱,红色嫁衣。
组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诡异。
而且,灵堂上蜡烛、灵幡之类的布置,竟然真和她在梦中所见的情景别无二致!
秦雪若心脏“突突”直跳。
人死不能复生,她虽然不相信禹应焕真的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杀她,但梦境与现实的契合万分诡异,她连忙打乱了原本蜡烛的布局。
没有好到哪里去,只能说给了她一点点心理安慰。
烛火冒着黑烟,火苗歪歪扭扭地晃,像是一个怪人的咧嘴笑。
直觉告诉她今夜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她手握蓍草,却不敢占卜,若坐实了凶兆,此夜将如何自处?
更要命的是,此时灵堂内传来着令人牙酸的异响。
就像是……
就像是有人用指甲抠着棺材的内壁!